先寇布跟杨的初识颇有点三流言情剧的味道：他走在路上的时候撞到了他。
准确的说，是杨自己撞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时候站在路边等信号灯，杨闷头从后面走上来的时候没有刹住。杨一手拿着一纸杯红茶，杯子被撞翻了，红茶泼在他的手上冒起热气。
先寇布记得他当时一回身就看见一个冒冒失失的青年，一头黑发有些过长而微乱，眼睛由于手上烫伤的疼痛而眯起来。他的眼睛是黑灰色的。
先寇布对杨最初的印象，就是杨那双黑得显得眼珠格外放大的眼睛。人类是少有的巩膜不含色素的动物，因而虹膜的颜色就能更加突出。一种社交意味上的进化理论认为，这种特质能够让眼珠的视线走向更明显，叫人更易于读取他人目光中的信息。然而杨的眼睛——它们更沉静也更温柔，黑色像是化开了的一样挤占眼白的空间，在短暂的刹那里会呈现出一种无辜的茫然：那是不知防备的小动物的眼睛。
在相识之后先寇布又逐渐发觉，杨迷迷糊糊的眼睛更多的还透露出他对现实的不在乎：他喜欢千百年来纵横回溯的时间，也喜欢去预测想象星辰万丈之外的未来，但他对自己生活其间的这个世界像是一点也不感兴趣。
而先寇布想要让杨对真实的世界能有那么点在意的东西——他想要成为他在意的东西。
遇到杨以后先寇布才意识到，浪漫主义并非专属于青春期。他三十来岁了，好像已经到了对什么都不会感到很新奇的年纪，但他人生头一回觉得或许真的有什么是命中注定。在他第一次握住杨的手、十指交握扣住他的时候，在他第一次亲吻他、尝到一种清甜味道的时候，在他第一次进入他的深处、逼得他喊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他都更加确信这一点。
这实在是叫先寇布自己都感到很惊奇的事情。他有过不少情人，也早就体会过热烈的激情。像是卡琳的母亲，他遇上她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他记得她金红的头发蓬松得像朝霞里的雾气，她就像是从提香的画里走出来的一样。近来她频繁走进他的梦境，但他再怎么去细看也只能看见一张面目朦胧的脸。那张脸最后总是会变成卡琳的，用她平日里所能做得出的最冷淡高傲的态度对他冷笑：
“浪子回头？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做。”
这一个周末杨又无所事事地窝在先寇布家的沙发上。他最近养成了一个原因不明的习惯：他总希望能在先寇布这儿碰见卡琳。
“我还给她带了本人物传记小说。”在听说卡琳这周还是没有回家后，杨失望地耷拉下眉毛，“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不过女孩子好像都比较喜欢看小说的……”
“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种片面认知，我猜是你的那些女学生。”
“诶，确实是这样……”杨挠着脑袋一脸茫然不解，“她们来我办公室问问题的时候，总会跟我借书。”
先寇布心想你当然不会知道她们究竟是喜欢书还是喜欢别的什么。他知道杨是好心地想要多关心卡琳一下，但说不准这也可能叫卡琳更加不情愿回家来。先寇布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周末还要见到学校的老师，大约也不会是很令人愉快的体验。
“你也别太在意了。”他拿过杨手中新崭崭的传记小说把它收进柜子里，“就算她回来了，白天她也会去上培训班。”
“培训班？”
“我一个朋友教格斗，防身挺管用的。”
“哇。”杨小小地感叹了一声，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上次她打架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应该是在哪儿学过。”
“你不会也想学吧？”先寇布看他一脸莫名的兴奋，不由得觉得好笑，“我教你啊，虽然我觉得你得从最基本的增加运动量开始做起……”
“不不不，我就不用了。”杨很有自知之明地挠了挠头发，“我是想，要是可以的话，我想让尤里安也去学一学。”
尤里安就是杨的那个所谓的“儿子”。他也是杨学校里的一个学生，母亲过世得早，后来父亲也离世后，其他亲戚似乎都不大愿意收留他，再后来杨就成了他的监护人。
尤里安是学校的棒球队成员，之前忙于准备比赛周末也都留在学校里，因而先寇布早先也就没有见过他。先寇布之后回想，觉得他和杨交往一个多月竟都不知道双方各自有一个孩子、这俩孩子还在同一所学校念书，这也不能说完全是他的不对。他不习惯主动跟人谈自己的事情，过去对再亲密的情人也不会打听对方的私事，而杨偏偏也是个不会多问的主儿。这兴许会让人觉得不够交心，但放在杨的身上又好像很自然，就仿佛他一直坐在那里懒洋洋地看书，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塞到他鼻子底下，他都只会不经意地笑着挠头照单全收。
“本来我哥想要自己收养尤里安的，但他家已经有两个女儿了，所以就让我来了。”杨跟他这样解释他这个监护人身份的由来。先寇布认为但凡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让杨来当一个无辜孩子的监护人，而杨自己想必也是这么想的。他歪着脑袋显得有些迷糊困惑：“不过尤里安完全能照顾好他自己，我这个监护人也就是名义上的……我想他大概只是怕我一个人孤单。”
先寇布想了一会儿说：“我们那天恐怕把他气得不轻。”，在学校的那天后来先寇布拉上卡琳先跑了，丢下杨自己去应付教导主任的火气。这听起来好像很有些不仗义，但先寇布认为那天自己再在那间办公室里继续待下去的每一秒都会将事态进一步恶化。
“呃，其实也还好。他不是对你有意见。”杨亲切地安抚了他一句，“他只是希望我能有个更、更……”
“更正常。”先寇布替他把话说完，杨似乎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空气变得有那么一点黏着的尴尬。
过了会儿，杨很轻地说：“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
先寇布在迟滞片刻后转头去亲吻他。他有点想问杨，他愿意同自己接吻是否等同于他愿意同自己生活。紧接着他惊疑自己的这个冲动，他在心里转回头冷眼审视他自己：这个男人作风混乱，没有稳定的工作，只懂得怎么做一个完美的情人，而他的家庭——如果这还能够被称之为家庭的话，是一个在学校打架在家冷眼瞪他的乖巧女儿和一地鸡毛。
谁会愿意来同他分享这种愉快的生活？先寇布自己都无法想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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