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闭上眼睛。设备杂音滋滋轻响,静电似的酥麻感觉从皮肤上掠过去。然后,外界的声音从他耳边退潮远去,黑色的视界螺旋扭曲,他跌进旋涡里,滔天巨浪将他喷吐出去再拉入水底。
视觉逐渐回复,他看见一扇门挡在他的面前。
时间拨回到三十分钟前。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房间里的年轻女性主动同他握了一下手,“杨先生进入矩阵的时候,一直都由我来负责监测他的各项生理指标反应。”
先寇布轻轻咂了一下嘴:“海尼森的工作待遇还真不赖。”
“格林希尔小姐对杨的情况最为了解,”卡介伦一边调试着设备一边插进话来,“她做了不少重要的工作,这次劳烦你去做的检测,也是基于她的想法来的。”
“请您带上这个。”菲列特利加将一个巴掌大小的检测器似的器物递向先寇布,他接过去的同时感受到从她那里传来的不同寻常的悸动。她的睫毛在眼睛周围轻微地翕动着,就像是有鸟群扇动着翅膀要从里面冲出来。但她的眼神还是保持着令人钦佩的平静。
“您见到他之后,只需要让他拿着这个,然后按下这里的开关。”菲列特利加给先寇布做了一个示范,“之后它会自动收集我所需要的数据,您只要等它收集完毕后,再将它带回来就可以了。”
“就这样?”先寇布觉得这也太过于简单。
“就这样。”回答他的是卡介伦,“这次我们只需要先给杨做一些检查。而且,我们认为最好还是别让你一次性在矩阵里面逗留太久。毕竟这跟你以前的那些委托不一样,我给你提供的设备接入的是海尼森的系统,就算机时的使用理由是由我来登记的,但过多的不自然的记录还是容易引起怀疑。”
他又转头朝旁边点头示意了一下,那边坐着一个看上去还没有成年的少年,自打先寇布进屋以来就待在一旁没有说过话。
“尤里安是杨的养子,也算是徒弟。”卡介伦介绍道,“明面上,我会把我们使用设备的时段说成是他在进行练习,当然,这也需要尤里安你的配合。”
少年人点了点头。尽管如此,但先寇布注意到他的情绪似乎低落,仿佛还有些隐约的抵触。而卡介伦好像并没有在意,很快地拍了一下手:“那么,事情大致就是这样。现在清楚这件事的只有我们几个人,以免节外生枝,我希望今后也不会有别人听见什么多余的风声。这点没有问题吧?”
先寇布耸了耸肩。他理解卡介伦为什么要强调保密性。不管他这回进入矩阵的理由是什么,他身为劣迹满满的盗贼的身份并不会改变。一旦被别人发现,那事情就会演变成是一起海尼森的员工伙同窃贼对客户的机密信息监守自盗的重大案|件。
“我这边已经定位到杨现在正待在哪里,我会把你直接传送到那道门外面,锁外层的防护和警报也都会被暂时解除。”卡介伦说着拿起一副耳机似的东西向先寇布示意了一下,“以往我会用它跟杨保持联系,但这个走的是海尼森的工作线路,每句对话都会被记录留底,所以这次我不会用它,之前也没有跟杨打过招呼。你进入矩阵后就会同外面失去联系,所有的事情都要靠你自己了。”
先寇布毫不在意地应下。他一贯都是独来独往惯了的,有人在外边发号施令大概只会让他想骂回去。
现在他来到了紧锁的门前。就在这道门的后面,一个青年人正被长久地困在里面。他摸索到锁眼,意识到这个比他上次开的那把还要复杂。
“你一定想不到,自己的杰作有朝一日会给自己和他人惹这么多麻烦吧。”先寇布嘟哝着抱怨。他稍微费了些功夫,但还是设法把门给弄开了。
“很好,那么……”他推门走进去,房间里——准确些说,这更像是个四四方方的魔方格子内部,青年人一手撑着脑袋歪躺在地上,另一手在半空划拉着一幅投影出来的文字,像是在一边阅读一边打盹。
“是你。”杨听见动静猛地抬起头,他坐直了身子,冲先寇布惊讶地眨巴眼睛,“怎么,你又偷到我这里来了?”
先寇布撇撇嘴,摊手朝他做出一个表示无奈的动作。
杨伸了个懒腰,他拍拍裤腿站起身来:“我劝您见好就收吧,先寇布先生。再这么下去,想追杀你的人很快就要跟你的情人一样多了。”
先寇布哑然。看样子杨也是获知了不少关于他的情报,而且这人似乎并不是像表面上的那样温白开水。他流露出本心里的那么一点儿顽劣,让先寇布感到意料之外的有趣。
“我不是来偷信息的。”他对杨说。
“那你是要来偷什么?”
“你。”
杨稍显意外而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你有个朋友找上我。他委托我来想办法把你给偷出去。”
有那么一会儿,杨保持着那副有点惊疑的神色一声不响。奇怪的是他看上去并没有先寇布预想中的那样、流露出被人救助时的高兴。他反倒似有若无地叹了一下,很轻地嘟哝道:“他这又是何必呢。”
接着他抬头看向先寇布,黑眼睛中转而露出一点好奇之意。“那么,学长他想怎么做?”他问。
“学长?”
“嗯,我们算是大学校友吧——我三年级的时候学长来给我们做过一阵子助教。”
“你们是哪个学校的?联邦理工?”先寇布自己推想着自问自答,“正牌精英啊。”
“也不尽然。我的同学们倒都是前程远大,但我的成绩只算是勉强合格。”杨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学长说我也就只能走这种歪门邪路。”
先寇布心想这话也就是朋友间互损的胡话了。在他们这行里,不按常规才是一种天赋。先寇布觉得卡介伦的担心还是有点多余,海尼森拥有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就算多增加点开支又算什么?只有白痴才会舍得放跑他。
“所以,他让你来想要做什么呢?”杨又问了他一遍。
“他们打算先给你做个体检。”先寇布拿出检测器来,“我想,我们这就开始吧。”
几分钟后,杨手握着检测器有点犯愣地杵在那儿,先寇布同他两个人盯着屏幕上一行行复杂的数据信息滚动过去。先寇布渐渐觉得有一点莫名的燥热,无形的压迫感包围他,他处于外界的身体此刻或许正在心率上升。他在感到紧张,为这次是否能够探寻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而紧张。先寇布意识到这一点,同时诧异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就好像他自己也盼着能够找到办法,好像他自己也想要将杨从这里解放出去。
“等一下。”杨忽然出声。他伸手点住屏幕,滚动的信息定格了下来。
“怎么了?”先寇布凑上来看去,“你发现了什么?”
他说着也试图想看一看,但满屏幕的数据在他看来就像倾巢而出的蚂蚁。而杨紧盯着屏幕一动不动,眉头微微地锁起来。
“是有一些发现……这确实证明了一些事情,一个假设。”杨轻声说,他的声音非常低微,“我一直猜想……原来真的是这样。”
“是什么?”先寇布紧盯着他的眼睛,想要望进那对黑色瞳仁里边去,“你知道了什么?”
杨不作回答,手上快速地调出界面操作了起来。先寇布看着看着隐约觉得不对,在头脑明白过来之前,他已经先一步伸手一把将检测器抢过来。
但是还是晚了,他低头仔细看去,那里面所有的数据记录都被清空了。
“你做了什么?”先寇布难以置信地转头瞪着杨,“你疯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杨静默地立在那里。他的脸色苍白,黑眼珠就显得愈发明亮。接着不安感从他身上褪去,他又恢复到原本的平静模样。
“学长他还好吗。”杨忽然这么问。
先寇布眯起眼睛,现在他完全不能理解杨的意图。过了一会儿,出于一种他自己也无法全然明了的恙怒恶意,他回答说:“他当然不好。他很担心你。”
杨就垂下眉眼来,眼角看起来无奈而哀伤。“这个,是格林希尔小姐给的吧。”他的目光从先寇布手中的探测器移动至与他的双眼平行,“你见过她了吗?”
先寇布点头:“是个美人。”
杨笑了一下,没有就这个稍显轻浮的说法做出什么评论。“我给她添了很多的麻烦,真是很对不起她。”他自语似的说。
“我还见到一个孩子,他——”
“尤里安。”杨兀自唤了一声,他的神色变得格外温柔,“他一定又长高了。”
先寇布朝他走近了一步。
“听着,不管你发现了什么问题,你先告诉我,我回去再让他们想办法。”他说着对杨伸出手,杨目光茫然失措地望向他。这有点像是在试着去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先寇布脑子里不知为何闯进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也许你不相信我,但你的朋友们都在等着我带消息回去,你还不相信他们吗?”
“我没有不相信你,先寇布先生。”杨很缓慢而认真地说,“实际上,我……我只是觉得很意外。”
他轻轻地叹了一下气,手指交握在一起。
“我不知道学长是怎么跟你做的这个‘委托’。涉及到我的事情,他可能会有点强硬。但只要你不想干,你肯定有办法能摆脱他。可你还是过来了。”杨的神情异常的温和,如同六月里的晴空,“谢谢你这么做。”
然后,在先寇布反应过来之前,杨已经探手握住了他的手。杨微微倾过上身贴近他,覆在他的耳边悄声说:“帮我带句话给学长。”
紧接着,杨就在他眼前消失了,就像他第一次出现在先寇布的面前时那样,毫无征兆、无声无息。先寇布的手中仿佛还沾着他指尖的触感,他的耳边还残留着杨话语的尾音。他听见了,却无法明白。
杨说,让他放弃我吧。
TBC
写到老先问老杨的大学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那当然是MIT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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