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警局出了来，经历了方才的一番危机，即便是先寇布也不禁在心底松了口气。虽说他也不清楚卡琳是出于什么理由最终没有给他戴上手铐，他认为那当然不可能是由于从未谋面的父女亲情，但她确实放过了他。
看来自己造下的孽债终究是要还。先寇布自嘲地想。不过感慨还是等到风浪过去之后吧，在那之前他还有要事需要完成。在确认自身已经安全以后，先寇布便掏出手机给罗严塔尔的临时号码发消息。按照早先说好的约定，他先将拍下的名单照片截取一部分发过去，过了一会儿，罗严塔尔给他发来一个定位。
先寇布扫了一眼位置，加快脚步往前走。如果在目的地等待着他的某个医生能够成功修复他的神经系统，他就会把剩余的名单交给罗严塔尔，而如若其中又有诈，他可不能确保自己到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数据传输的另一头，罗严塔尔眯起眼睛打量刚刚收到的名单照片，米达麦亚在一旁开口道：“我还挺意外的，你居然真的会帮他。”
“公道一点说，毕竟他之所以会需要援助也是因为被我害的。”罗严塔尔玩味地扬了扬嘴角，“我不喜欢跟人处在相差悬殊的位置上进行对决，还是等他爬上来再说吧。”
“你不希望他那么容易就被解决掉。”米达麦亚看看他，目光变得有点犀利，“没有了对手的话，会让你觉得很无聊吗？”
“我有个事要问你，”罗严塔尔生硬地无视了他的提问，“在市政系统里引发警报，把警局那边的人手给调开，这是你安排的吧。”他朝米达麦亚平平地看去一眼，“虽说警察不至于能追查到你身上，但到底会损失你的人手，有必要这么做吗？”
米达麦亚只是笑道：“我说过，我得确保你能拿到这份名单啊。”
罗严塔尔不说话，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某种莫名的苦闷沉思。那边米达麦亚舒展筋骨地拉伸了一下胳膊，抬手轻敲了一下桌面。在他们两人面前，已经见底的杯子闪着琥珀色的光芒：“要再来一杯吗。”
“怎么？”罗严塔尔看看他，“你看上去像是还不打算回帝国去。”
“你不是也不打算回？”米达麦亚心知肚明地给他使眼色，“我在想，既然我们来都来了，当然得多搞点乱子出来才不算白跑一趟。”
次日天光还没完全亮起的时候，杨在矩阵中接到来自卡介伦的联络请求。
“关于你说的核心区权限的问题，我重新考虑了一下……”通讯中稍微停顿了片刻，“我可以给你。”
“学长……”杨的声音有一点惊讶。
“但是别以为你想在里面随便待多久都行。”卡介伦又摆出管束人的态度来，“在你进入核心区后，我会对伊谢尔伦外围的安保系统开启例行的维护，处在维护时段内的锁，无论是谁都无法进行窥视或干涉，这样可以确保没人能够潜入矩阵中攻击你。但我不能让它处于维护状态太久，那会让人起疑，最多只能给你一个小时。”
杨点了点头：“作为初步探路这也足够了。”
“初步？”卡介伦皱起眉头，“你还想干什么？”
杨变换了一下坐姿，语气听上去来了兴致：“我想通了一件事。不，应该说我有了一个假设。”
“说来听听——但请别给我上历史课。”
杨笑了一声：“历史是很重要的，回顾过去总会有新的发现。我们之前一直觉得最为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不是被完全封死在某一个锁里面，而是可以在我建造过的锁之间穿行？因为我们都是在海尼森的基本框架系统中搭建的这些锁，它们全部都是相通的。而我认为在这里，在伊谢尔伦，存在一个信息交汇的枢纽。有人事先设置好了一个端口，一个可以从系统中抓取信息的通道，伊谢尔伦是为了保护那个通道而建立的。”杨接下来的语气罕见的沾染上强烈的个人情绪，“而我们尊敬的总裁先生在做的事情，就是通过那个端口堂而皇之地取阅客户的机密，再在地球教那边卖个好价钱，把海尼森的安保系统变成为他个人牟利的工具。”
他一口气说完，通讯两边一时间沉默，像是都被恶心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杨自己继续说道：“我昨晚联络了一下格林希尔小姐。”
“你告诉她了？”卡介伦有点惊疑，“关于她父亲……”
“我认为格林希尔小姐有足够的勇气去接受任何事实，她也确实表现得相当令人佩服。”杨说，“我不得不告诉她这些，因为如果我现在推测的事情都是真的，那我怀疑医生也是受人胁迫才会在我和矩阵的连接中做手脚。而如果特留尼西特决定要除掉我，他也很可能会把医生封口。所以我给格林希尔小姐交代了几句话，只要她照我的指示去做，她和医生都会安全。”
“那你要怎么办？”卡介伦问，“既然你都跟格林希尔小姐挑明了，难道不该让她想想办法把你给放出来？”
“嗯，这个我也拜托她了。”杨点了点头，“我希望她和她父亲能想出个法子，让我能够恢复自由的同时，营造出我依然被关在矩阵里的假象。”
“你还想留在那里？”卡介伦被他搞得心烦意乱，“你打算做什么？”
杨回答说：“我要弄到伊谢尔伦内部通道的核心代码。”
“……你可以先回来。”卡介伦自觉有点无力，“我们先确保你安全了，然后再考虑其他的事情。再说如果他们真的在窃取客户信息，那我们应该报警啊，只要有证据——”
“最重要的证据就在这个。”杨说，“一旦我现在醒过来，他们立刻就会知道事情败露了。特留尼西特可以先一步把端口关闭，把痕迹全部抹掉。就凭他的影响力，我们根本不可能再抓到他的把柄。”
卡介伦轻微地叹了口气：“我不会跟你说‘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我知道。”杨宽慰说，“别担心，我并不是被关在这里坐以待毙。在他们跑进来追杀我之前，我还来得及躲藏到其他的锁里去，要想抓到我还得费点功夫。我会非常努力地逃跑的。”
他说得很是轻松，但接着他忽而睁大眼睛，困惑地朝身后看去，“……好像有人来了。”
杨有些茫然地站起身。他可以感觉到外来的气息，隐隐约约的从伊谢尔伦控制室外面朝他这里靠近。太近了，就隔着一道门。如果是特留尼西特派来的人，他们没可能不触动任何警报就突然来到这里。能有谁悄无声息地打破他设下的屏障，能有本事距离他这样近了才叫他察觉？
自打杨被关在矩阵中以来，他不能够从自己的锁中出去，也同样没有人能打开他的锁进来。迄今为止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他只见过一个。
杨觉得自己像是梦游似的走到控制室的门口，在屏蔽门应声开启的同时，他看见先寇布恰好驻足在门边看向他。
“早上好，”男人的脸色看上去有一点疲倦，但是精神异乎寻常的高昂，“我没有错过什么吧？”
杨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杨笑了一下，几乎要笑出声来似的。
“我听说你出事了。”杨说。先寇布再度觉察到这个人的奇妙，杨的奇妙在于他即便心绪起伏的时候神色看起来都还是很平静，但又能让人感觉到他内心的触动。杨探究地看他，像是想要通过目光来检测确认他是否一切正常，“你比我预想中回来得还要快。”
“我是得赶快啊。”先寇布说。他看着在他面前的杨威利，头一次对他身处的这个世界感到恐慌。因为这里是如此的广袤浩渺，仅仅凭借个人的意识悬浮其中，就如同墨水滴入汪洋。他此刻距离杨这样近，近到仿佛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触碰到他的地步。但是在现实中，他们甚至可能相隔万里。
他对杨说，“我怕我只要慢了一步，就找不到你了。”
20.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里会是这副样子的。”
杨后仰着来回张望，轻声感叹道。现在他们身处伊谢尔伦的最核心处，这片空间被模拟成如同天井般的模样，只是四面并非是实体的墙壁，而更像是空间的复制，无数个星云宇宙向着各个方向循环延续。先寇布亦仰头环顾，人们常常将计算机矩阵比作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天地，但他感到这里远远不止如此，“这是不同的维度。”杨说。
他伸出双手，对着面前的空间抓握又松开，就像是在施展魔术。
“我需要一个锚点。”杨紧盯着半空喃喃自语，“啊，这里可以……”
先寇布在一旁看着，他很快理解到杨打算做什么：“你想收集样本？”
“嗯。但是这里的信息流速太快了，难说能不能抓捕到什么。”杨说，“我们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说话间他依然注视着看似空无一物的虚空，空中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而浮现出起伏的光流，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懒散的人在进行工作的时候却能专注得叫旁观者感到紧张。令人呼吸紧绷的十来分钟过去，光流在杨的引导下形成了一个网，光之网安静地悬浮在半空中闪烁。设置完成，杨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整个人一下子松弛下来。接下来他们只需要耐心等待。
这会儿空间的色泽缓慢地发生了变化，主色呈现出调忧郁的蓝紫色，如同北欧的凛冽夜空。先寇布环视着半空，渐渐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在上浮，好像他整个人都可以融化进眼前的空间里。他可以同时存在于任何时间，任何地方，无论世界扩散到哪里，他都能够抵达，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自由。
“先寇布，”杨忽然出声将他的意识拉回来，“其实我……我害怕这里。”
先寇布收拢目光朝他看去，寥落的星光洒落在杨身上，他看起来那样单薄，那些颗粒微光就像是要将他穿透。“待在这里，逐渐就感受不到时间的变化。尽管我身处在信息的洪流之中，可我知道不管我多么用力去呼喊，也没有人能听见我。”杨很轻微地笑了一声，“当然，学长，尤里安，格林希尔小姐……我知道大家一直都在努力保持跟我的联系，但时间过去越久，我好像就距离他们越遥远。”
先寇布隔着一层雾气似的朦胧地听杨说。在他眼前，散发着诱惑气息的迷雾渐渐将他笼罩。他看见杨仰起头遥望着天顶，然后转回头来看向自己。现在是先寇布第一次听见杨诉说自己的真实感受。可是，明明杨是在流露脆弱，他看上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坚决。杨说：“但是比起独自一个人被封闭在这里，我更害怕有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
“那么，如果在这里的不只是你一个人……”先寇布低声说，有一半的他想要问杨，如果我们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在他心中那些迷雾汇聚中一个危险的念头：倘若他在此刻将杨挟持，倘若他拒绝离开，也拒绝放杨走，那么他们两个人的意识、精神、无法辨识是否真实存在于世间的灵魂……最终又将去往何处呢？
杨不作声地凝望着他，他觉得杨一定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但杨只是看着他。迷雾散开了，他想起来了，杨和他是不一样的。
“我当然会带你回去。”他最终这样说。
杨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那真是太可靠了，只是恐怕你现在的处境并不比我安全。”
他说着转向先寇布同他面对，很是恳切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去，“既然你这次性命无伤，又成功恢复了接入矩阵的能力，那就该及时止损，离这里远远得才是。”
先寇布问：“你是又想赶我走？”
不待杨回答，接着他又说，“我费了那么多功夫才终于又能来找你，我不会走的。”
杨摇了摇头，他紧闭着眼睛：“我一开始就应该阻止学长把你给卷进来。”
“但是我得谢谢他。”先寇布笑了出声，“这可能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好的事情。”
“那你这辈子过得也太悲惨了。”杨说，他几乎是在说玩笑话了。
“说真的，我很感激他，还有你。”先寇布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还记得我去撬你的锁的那天，你最后对我说了什么吗？”
杨回答得不假思索：“我说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先寇布点了点头：“你给了我一个机会。”
“我可不是为了之后利用你才放你走的。”杨严肃声明，语气有一点点尖锐，“关于这一点，学长他虽然没有恶意，但确实做得有点过头。你不用逼自己来完成这件委托。”
“你那个爱操心的学长也许认为这是作为回报的等价交换，”先寇布打断他，不怎么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但其实不是这样。我觉得，其实不是我在报答你。因为你并不需要我来拯救。”
杨侧过脸来看看他。他像是对他这话感到有点惊讶，又觉得很有趣似的。杨问他：“我不需要吗？”
“就像你说的，你的朋友们从来不会放弃你，”先寇布说，“就算没有我，他们还会去找其他的办法。”
他现在能够非常坦然地看明白，说到底，他本来就只是一个迫不得已的备选，但凡能有别的方案，他们随时都可以不再需要他。对于杨来说，他更像一个外人，兴许在毒针刺入他手臂的那一刻就已经宣告了他的退场，之后的舞台没有他也无所谓。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加要拼尽一切地回到这里来。
“是我需要这个机会。”先寇布看着杨，看见那双黑眼睛里倒映着这方天井中虚无的星辰，“是我需要来救你。”
自第一次见面起，先寇布就隐约在杨的身上感受到有一种魔力，一种压倒一切的力量。这种力量无关权力，无关地位，却令他无端地想要去臣服。在对人世间的种种际遇都感到失望以来，他头一回想要去做成一件好的事情。如果他能够帮助到杨，他想，如果——如果他能保护他，从阴谋构陷的暗影里、从危机四伏的窥探中、从死神追逐的镰刀下将他抢夺回来，他才会觉得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是有意义的，然后他才能够原谅自己。
静默中过了好一会儿，杨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杨很轻地说：“华尔特。”
闪着光的网抖动了起来。像是有什么撞到了它的身上，于是它扭曲着身躯将这个信息碎片温柔地包裹起来。先寇布示意杨去看，但杨没有动。好像其他的事情都变得不再重要了，他看上去好像随时都要对他道歉。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是我自己想要救你的吗。”而先寇布不想给杨道歉的机会。他摆出故作轻松的态度，无畏地笑起来，“在他们对我用那个迷人的神经毒素的时候。”
杨放在他臂弯处的手有点痉挛似的攥紧了。
“三十个小时，”他就只是对杨笑，就好像神经被尽寸蚕食的漫长痛苦是什么值得令人怀念的记忆，“我想的都是你。”
TBC
老杨：口胡，你在13章想的明明是前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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